沧海月明【十一】
李易峰背靠着沙发，坐在地上。
房间里一片狼藉，地上都是血水，不远处地上横着一具尸体，靠近门口的地方还有一条人类的胳膊。而躺在他面前的，是威廉。
他的挚友，他的恋人，他的人鱼。
向来理智冷静的科学家此时自欺欺人的用手挡住视线，宁可看着铺了满地的碎玻璃也不愿意去看人鱼，好像只要不看，就可以假装忽略掉他已经死去的事实，幼稚到近乎可笑。
然而计算能力卓越的大脑此时有一半已经开始考虑要怎样安置那具绝无仅有的躯体。
不，不可以埋葬在地下，威廉属于海洋，把他捉住囚禁在水族箱里长达半年已经足够残忍，他怎么能继续把他装进箱子一样的棺材里埋到六英尺之下。
威廉属于海洋，或许他应该把他送回去，在大洋深处将他沉入海中，给他最后的自由。
可是，李易峰闭上眼睛痛苦的想，他以后又该到何处去凭吊哀悼他呢？
他突然开始后悔。
后悔不贪恋这一时的安逸，如果能早些离开这里，就不会有现在的结局。
后悔对人性中贪婪的轻慢，如果他能对乔浩然稍加提防，威廉现在还好好的活着。
后悔那一次出海考察，后悔发出捕获威廉的指令，后悔遇见那条人鱼。
如果不是因为他们的相遇，所有的事情都不会发生，他仍然是年轻有为的生物学博士，人鱼仍然属于海洋。
活着，并且自由。
肌肉灵活有力，鳞片反射着阳光，巨大的鱼尾带着勃勃生机，调皮的拍打出浪花，天空之下整片海洋都是他的领地。
而不是像现在，被当做低等动物，被窥探，被研究，被虐待，困在只有咫尺的鱼缸之中，最后毫无尊严的死在一地脏污的人造海水里，成为一具死气沉沉的尸体。
“对不起。”他说，声音被悲恸和懊悔扯烂，嘶哑得不成样子，“对不起，威廉。”
李易峰俯身去抱起人鱼，不管最后他将如何安葬，他的威廉至少都该干干净净的，而不是泡在满是血污的脏水里。
人鱼的身体仍然柔软，带着微凉的温度。李易峰抱起他，闭上眼睛，低头蹭他的脸。
一滴眼泪从睫毛滑落，落进人鱼仍然茫然睁着的眼睛里。
他的威廉信任他，依赖他，毫不掩饰对他的感情，沉迷于肢体间的碰触，痴迷于和他亲吻，抚摸，从危险的水中猛兽变成只属于他的小美人鱼。可他却因为种族的不同而纠结，明明已经无法自拔，却偏偏遮遮掩掩的躲闪和逃避，对方坦然的把他当做恋人对待，他却死死抱着自己“研究者”的身份不放。
虚伪，自私，自以为是的傲慢。
李易峰把人鱼放在沙发上，扯过毛毯擦拭他身上的水渍和血污。
一点一点，一寸一寸，无比认真，无比温存。
可那又有什么用，他想要的时候，他并没有给。
“对不起，对不起……”
李易峰终于痛哭出声。
东方的天空慢慢变白，慢慢被地平线之下的光染成暖色。
天快亮了，李易峰坐直身体，深吸一口气，将眼眶中的泪水抹干净。他的理智只允许他悲恸到天亮，然后他就必须要处理后面的事，比如处理房间里另一具人类的尸体以及残肢，整理好需要带走的物品，然后带着威廉离开这里。
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再将威廉交给研究中心，这条神秘的人鱼被困在研究中心里的二百多天里已经留下了足够多的研究数据，现在他只想如安葬朋友或者恋人一般给他一个安息之所。
他起身，拿起电话拨通了一个号码。
听筒里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响起：“谁啊，一大早打电话。”
“抱歉，时樾，是我。”李易峰声音平静。
“哟，李教授，又有生意做了？”时樾有些意外，这个只知道埋头做研究的科学家向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没想到这才隔了没多久，竟然就又有事情找他。
“嗯……”李易峰支吾着，有些为难：“这次的生意有点麻烦，我需要个清洁工……你能帮忙找到吗？”
时樾在电话那头愣了三秒才明白对方说的是哪一种“清洁工”，他点了支烟，对着话筒吐出眼圈：“看情形吧，你那边什么情况？”
李易峰的声音天生就带着点天真羞涩，语气却是沉着冷静的，“一具尸体，一条胳膊，屋子里有点乱。”
时樾挑起嘴角笑了笑，这话怎么说的，杀个把人现场哪有不乱的：“行啊，一会儿你把地址发过来，两个小时后应该就有人上门服务了，你在那之前离开就行。”
李易峰松了一口气：“好的，谢谢你。”
“啧，谢什么啊，我又不是不收你的钱。”
电话挂断。
天亮了。
阳光从窗口照进来，落在威廉的脸上，微翘的睫毛尖上光线像在跳动。
李易峰从卧室里拿来新的毛毯，打算将威廉包裹住，带着他离开这里。
好像有什么不对劲。
威廉身上的水已经擦干，上身的皮肤干燥光滑，和人类的皮肤十分相似。
不，似乎一模一样。而且他耳后的腮裂竟然不见了。
李易峰伸手轻轻摸了摸，不是因为离水之后粘在了一起，而是彻底消失了，耳后的皮肤细嫩光滑，好像腮裂从来未曾出现过！
他抬起人鱼的胳膊查看他的肋下，那个位置的腮裂比耳后更大更明显一些，如果只是粘在一起他不可能发现不了。可目光所及之处，却仍然只有一片光滑的皮肤。
属于人类的皮肤。
他甚至能摸到皮肤之下肋骨的形状。
李易峰看向鱼尾。
如同大多数水中生物一样，威廉的鱼尾部分覆盖着大量二到五厘米不等的鳞片，上面有一层粘膜，让他的鱼尾部分十分滑腻。可是现在，那层粘膜已经干涸，鳞片摸上去干燥脆硬，稍微用力，鳞片发出细微的脆响，居然裂开了。
一同裂开的，还有一小块鱼尾上的皮肤。
李易峰的心跳开始加快，作为一个经验丰富的学者，一个见过真实的人鱼的科学家，他直觉的感觉到，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原本粗壮有力的鱼尾，此时竟然有些干瘪，彻底失去了光泽与弹性，上面的鳞片如同晚春的花瓣开始纷纷脱落，尾鳍甚至已经断裂。
可是李易峰已经顾不得关注这场生物奇观，因为他发现，他的威廉，心脏似乎重新开始跳动。
手掌轻轻覆在人鱼的胸口，小心翼翼的感知着对方胸腔里细微的搏动，李易峰连呼吸都放轻。
“威廉？”年轻的生物学家轻声的呼唤，生怕眼前这一切只是一场幻觉，“威廉？”
手掌下这具躯体突然震颤了两下，塌下的胸腔逐渐鼓起，威廉身体反弓，张开嘴，喉咙里突然发出悠长的鸣音。
那是空气第一次涌进肺部的声音。
身体剧烈的挣动加快了鱼尾皮肤的干裂脱落，李易峰一边用力拢住人鱼的肩膀，安抚着因为第一次用肺呼吸而慌乱的人鱼，一边看着另外半边身体逐渐展露出人类的形态。
大腿，膝盖，小腿，脚踝，双脚，脚趾。
如同揭开血痂露出新长出来的嫩肉，腰以下的皮肤看起来细嫩单薄，在初升的阳光里带着些许的淡粉色，但却是完完全全的，属于人类的下肢。
“Fong……峰峰……”威廉的呼吸凌乱，声音微沙，湿漉漉的眼睛里全都是惊惶和迷惘，一双手用力攥着李易峰胸前的衣料，面对之前的死去和现在的重生，都和面前的人类一样感到茫然无措。
李易峰一下一下亲吻着他的额头和鼻尖，眼里再次盈满泪水。
“威廉，欢迎回来。”
凌晨五点二十五分，从一栋度假小屋里走出一个年轻男子，男子身材挺拔，头发微卷，怀里抱着的似乎是一个和他年纪差不多大的年轻人，年轻人全身只裹着一条薄薄的毯子，一双光裸着的脚丫露在毛毯外面，脚踝处还有一小片类似鳞片图案的蓝色纹身。
二人上了一辆车后便迅速离开，身后的度假小屋没有关门，似乎在等着另一些人进去。
本来想加些特效的，但是剧组认真考虑了一下，觉得加特效太烧钱，而且好像还有点中二，导致变身特效镜头被砍。
真不怨我╮(╯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