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上雪【一】
【严肃的觉得应该和谁交涉一下，我们殿下缺了位将军亲信】
“我见过你。”
泰安候世子、镇北骁骑将军、判九门镇安司首领、鸿胪寺少卿，这么些南辕北辙亦文亦武的名头职司，如今都落在眼前这个年轻人一人身上，虽未披甲执剑，但两袖极窄，腰带扎得极紧，华丽锦袍的浮光，仍掩盖不住行伍军人利落肃杀的魂。
元凌只是笑笑，微微一礼，说：“原来是小李将军。”
他们是见过，在战场上。
彼时两军交战，互有胜负，小李将军和大历国的四皇子元凌，都带着两千精兵，都想包抄对方的后路，好巧不巧的就狭路相逢，双方鏖战了三十天，大大小小交锋上百次，所带兵马只剩十之二三，只能各自退走。
从那时候起，小李将军便记住了那个凌王殿下。
后来听说，大历国内部权力倾轧，皇子们暗战不断，四皇子元凌军功绝高备受拥戴，反而被大历皇帝忌惮，搬了镇西老将坐镇军中司马，被皇帝授意的老司马刻意架空兵权，好好的中军主力，被派去做前锋，做前锋，再做前锋。
就算这四殿下真的是传说中的战神临世，也扛不住这般接二连三的拼杀折损，麾下将领亲兵被折损大半，元凌在连番出战中受了重伤，军中士气一降再降，最后终于还是败了。
败在他们自己人手中。
割地，赔土，派遣质子。
四皇子重伤回朝，便因兵败而被皇帝好一番训斥，罚他闭府思过，还未等好生将养，又被去打发做了败国质子。
美其名曰，大历冬日阴寒，正好送到这边来养伤。
两国素来不睦，四皇子戍边多年，征战无数，多少军中好儿郎就是战死在四皇子的剑刃铁蹄之下，如今要来做质子，就算一路上都有大历官员一路随侍，又怎能防得住别人刻意的为难苛待。
听说质子的车队进了都城，去接人的礼部侍郎特意看了一眼，回来的时候别人问起，那老家伙拈着胡子笑容微妙，只说了三个字。
“还活着。”
质子既然已经成了质子，唯一的用处便是活着。
都城的人当然不会让一个质子死掉，只要还没死，只要还活着，就不会有人在意质子活成了什么样。
哪怕当时，元凌是被人从马车上抬进驿馆的。
小李将军听说来的质子竟然是当年那个四皇子，当即回府找爹，撒泼打滚死皮赖脸的求了个鸿胪寺少卿的缺，要去看看那个质子。
元凌在鸿胪寺的驿馆里停留了三天，第三天要去觐见天子。
小李将军起了个大早，好好梳洗了一番，以鸿胪寺少卿的身份去接质子进宫面圣。
然后他就在驿馆天井满地金黄的落叶中，看到了一身月白袍服的元凌。
宠辱不惊，不卑不亢，这枚被大历朝权力斗争中扔出来的弃子，倒是真的没有辜负他身上流淌的贵族血脉，就算已经站在了别人家的屋檐下，这低头的姿势也是这般好看。
没有了当年鏖战三十天，不死不休的杀伐气，这人眉目平和，温和文弱得像是只能拿得动笔墨的书生，小李将军本来是憋着一股气来和人较劲的，这下可好，一拳头砸到了棉花上。要不是还记得他眉间染血的修罗模样，他差点以为自己认错了人。
“你还记得我？”
元凌淡淡一笑：“印象深刻。”
“我来接你进宫面圣，走吧。”
“小李将军请。”
元凌叫他“小李将军”，而不是什么少卿大人，敬的不是他如今的官职身份，而是当年那个与自己战得不分上下的对手，虽质于人下，但元凌仍有他的傲气。
小李将军走在前面，回头细细的看了他一眼：“殿下是要骑马还是乘车？”
元凌笑笑：“自然还是骑马自在些。”
天子不可能在朝会上当着百官接见一名质子，礼部的老尚书说，这样太给敌国面子了，不行。
所以天子该朝会还是朝会，小李将军直接把人领到后面的清音阁等着。
宫中当然不能放肆，天子说让他们等，他们就只能老老实实的站在那等。
小李将军在宫里进进出出的随意惯了，偷了案上的点心，坐在绣墩上慢慢的吃，一边吃一边看着元凌越来越白的脸。
他们的天子和大历朝的天帝不同，是个温和的读书人，小李将军从来没听过他们的天子对臣下说过什么重话，对这个战败国来的质子，也根本用不着说什么重话。简单寒暄几句，以父辈的语气温言勉励了几句，说完了场面话，赏了几样珍贵药材，就打发他们走了。
小李将军这次没问询元凌的意见，出了宫就把元凌塞进了马车里，领着他回驿馆。
路上居然遇到了刺杀。
大历朝四皇子元凌，素有战神之称，七岁随军出征，十四岁上阵杀敌，十余年来征战无数回，杀敌无数。
换句话说，军中至少有一半的人，和元凌有仇。
亲族朋友，父兄同袍，不知有多少死于元凌之手。
如今他孤身成质子，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那些血海深仇，焉能不报？
刺杀混乱又决绝，显然是临时起意，有个刺客竟然只有一条胳膊，自然顷刻间就被镇压。
小李将军从小跟着父亲在军营里长大，很多事情都感同身受，甚至有几个刺客他都觉得面熟，是父亲曾经带过的兵。
他叹气，以子侄之礼待之，以将军之威压之，总算把这些人劝回了家。
这么一番折腾，马车里却一直安静，连窗上的帘子都没抖过。
小李将军钻进去一看，里面那位四殿下身子斜斜歪倒，早就没了动静，想必刚出宫门那会儿人就已经过去了。
抬手招了天子赏的御医来看，白胡子老头儿钻进马车一番望闻问切，只不咸不淡的说了三个字。
“还活着。”
白胡子老头都能当他爷爷了，小李将军忍了又忍，才没把拳头贴到人家脸上。
这元凌实在是杀了太多人，今天劝走了几个老兵，明天不知道是不是又会多出几个要报仇的校尉，连天子专门派来给他治病疗伤的太医也惯会欺负人，幸亏这次鸿胪寺少卿的位置被自己给占了，不然眼下这国之公敌，怕是连今天都活不过。
小李将军想了又想。
马车调转了个方向，直奔将军府。
